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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王】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他梦见自己的十六岁。

砂砾一样硌手灼烫,惊天动地的,悄无声息的光阴。

中考结束后他跟随家人去了更北的城市旅游,天不亮一个人偷偷去到海边,魆魆沙岸只有他在。他找了块光滑的礁石坐下,在凌晨腥咸冰冷的海风里耐心地等了很久,期望没有落空,人生头一回看见了从海平面喷薄而出的太阳。潋滟日光吹拂走岑寂的黑暗,浪涛呜咽,只剩下苍凉的灰白。

他在那儿安静地看,一呆就是一整个上午,直到热辣辣的阳光晒疼了皮肤,才怀着百转千回的心思离开。


一个漩涡刚刚结束,紧接着就走到了下一个岔路口面前。彼时距离联盟正式成立还有些时日,可早就满世界捕风捉影。王杰希少年心气烈烈,对荣耀一腔热血,却不知能否真的把游戏作为希望的线绳,前路尚且模糊不清,人生打着大大的问号,悬在抉择的钢索上摇摇欲坠。

而未来会不会有人伴在身边、有没有谁陪他走过坎坷孤寂,他隐约知道该有那么一个存在,却从来不曾遥想过更多的细节。

他十六岁,爱一个人还太奢侈。

他只有等待。


盼望着

祈祷着

那终有一日的来临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1


机舱左侧舷窗的光亮毫无预兆铺天盖地照进来,他皱着眉眼睫颤了颤,从断断续续的梦中转醒。广播里已经开始播报下降注意事项,他在颠簸的气流中抓紧扶手,听见微笑的空乘提醒他即将到达。这班飞机乘客不多,他身边没有人,小桌板上零零散散搁着黑了屏的电脑、翻了几页的书和空了的纸杯。他一抬头,正巧碰见前排攀着椅背偷瞧他的小姑娘害羞地缩回座位,礼貌的微笑没来得及成型,将将定格在一半。

飞机里的温度对他来说过于低了,王杰希舒了口气,把滑到腿上的毯子往腹部盖了盖,依然挡不住丝丝缕缕缠绕而上的凉意。他顺手推上右手边的遮光板,明亮到炫目的光线立刻充盈一方小小空间,窗外云浪翻涌,天色蓝得近乎透明。

四个小时的行程枯燥无比,三千公里不知不觉跨过去,温度带的差异巨大又鲜明。年底B市已经下了几场大雪,南国依旧温暖湿润,他来时已经把衣物简之又简,可直到出了机场热浪扑面,才发觉自己这一身风衣仍和周围格格不入。

王杰希买了杯冰咖啡给自己降降温,外套脱了搭在胳膊上,掏出手机打车。司机来得很快,五分钟之后给他发了定位消息,王杰希拖着行李箱找到了那个巨大的LOGO,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

银灰色的卡宴出现在视野里,很快停在他身边。王杰希径直走到后面,司机也没下来帮忙,打开后备箱等着他自己动手装进去。他行李不多,只是因为拿着杯子不方便,只有搁在地上。等到再把咖啡从地上拿起来,冰块已经化了一半,王杰希有些嫌弃地端着水淋淋的杯子坐进后排,把大衣放在旁边,重新报了遍目的地。


前面交通堵塞,司机并未立刻启动,调了下后视镜突然骂了句脏话,接着竟然叫出他的名字:“王杰希?”

王杰希皱起眉,说不清不悦和惊讶哪个更多些;更重要的是,这声音有那么一丝耳熟。他抬起头对上后视镜,却只能看到那人的一双眼睛。

却是绝不会认错的眼睛。

那人这下整个人都转过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他几遍:“是王杰希吧?”

王杰希也愣住了:“方士谦?”


重逢来得太过猝不及防,方士谦还在嘟囔居然真是你,化开的冰水顺着杯沿淌下来渗进他的指缝,冻得他指尖发麻。王杰希听见自己机械的对答,声音好像是自己的,又好像不是,耳畔只剩血液逆流的嗡鸣和隆隆作响的心跳。前面指示灯亮了,方士谦不得不坐正踩下油门,风景迅速掠去后退。

算起来从第七赛季结束方士谦消失得无影踪以后,他们也有快六年没再见过面。退役和分手来得同样仓促,身为队长兼男友的王杰希甚至不比其他人得知消息更多,离开时一个没说一个没问,交汇点从方士谦航班起飞关闭手机一刻彻底停滞在那年夏天,自此人生两相去。

结果却在这里遇见了。在六年后遥远海岛上夏天的尽头,所有的回忆纷至沓来,呼啸着撞翻他平静的轨道。



二十分钟以后已经离开机场所在的郊外,窗边景物逐渐向着城市的样貌紧凑起来。这二十分钟里倒也不是沉默,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毫无营养的废话竟然没冷场,营造出老友重逢相谈甚欢的假象。

“怎么来这儿了?”

“出差,顺带度个假。”

“还过圣诞节啊,新潮新潮。”

“比不上你。”

“我还以为你厌倦了B市的雾霾想换个口味。”

“你对好像对这边口味很有心得。”

“是啊,毕竟这里没雾霾。”

“你一直在这?”

“也不是,出国溜达了一圈,这边是年初才过来的。”

“打算定居吗?”

“看情况吧,环境挺好的,就是太热。”

“这车一看是你的品位。”

“此话怎讲?”

“看似低调,低调里透露着一股压不下去的骚包。”

“开玩笑,你知道多少钱吗,这个数。”方士谦伸出手在他面前虚虚一晃,“不对啊,你夸我还是损我呢?”

“你觉得呢?”

“那我就当你是夸我了,谢谢啊。”

“不客气。”


又半小时后逐渐驶入了市中心,车流量逐渐增多,等红灯的间隙方士谦看了眼导航图:“这目的地不是酒店吧。”

“买了套房子,冬天偶尔过来。”

“财大气粗。”方士谦笑,“你还那么怕冷,以前一入秋训练室暖气就开到最大,热成那样还不肯调低。”

王杰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王杰希有多怕冷,恐怕没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出门要牵着手,晚上得抱怀里,坐电脑前玩荣耀专心致志之时一双冰冰凉的爪子伸进衣领,他吓得哗啦起来差点掀翻椅子,始作俑者面无表情毫无愧疚,他跳脚完了还得任劳任怨找东西给人暖手。奶妈从二次元当到三次元,全方位无死角还免费,堪称职业典范。

这话题能牵扯出无数回忆,太过伤筋动骨。方士谦自知失言,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这离我家不远,要不晚上一起吃个饭?”


方士谦以为王杰希会拒绝的,其实他也只是随口一说,主要目的是化解尴尬。

但王杰希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好。”他说,“我们好久没聊聊了。”

方士谦忽然有点儿紧张。不是面对旧情人心思活络的忐忑,而是那种小学生被老师约见、货真价实的紧张。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挖了个坑,而且跳不跳还身不由己。刚想再说点什么,转头看见有一道光顺着王杰希的侧脸的轮廓流淌下来,浅浅的金色,萤火一样飘忽不定,和王不留行周围总是缠绕着的光晕一个颜色。

防风在他身边看了那么久,怎么会不记得。


他忽然又不怕了。

跳就跳吧,摔不过缺个胳膊少个腿,哪怕九险一生,他当万死不辞。



2


方士谦就这么把王杰希连同没卸下来的行李一起运回了自己家。微草前队长没有对前副队长的屋子做出什么点评,非要说的话,方士谦家里比他想象得还要干净一些,以一个单身汉的标准甚至可以打个良好。

他们根本没及谈到伴侣问题,仿佛已经默认了对方肯定是单身,事实也同样。

至于原因,深究起来没完没了,没人去想。


晚餐方士谦亲自下厨,有意无意秀了把手艺。忙活完了叫人过来吃饭,半天没反应,走过去一看王杰希正对着他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包愣神。

这么说也不准确,看的其实是包上挂着的东西。

方士谦背包上有一个玩偶小人儿,已经很旧了,巴掌大,挂在拉链上,走起路跟着左摇右摆。做工随意相貌粗糙,尤其那双眼睛,不精细就算了还不对称,左边的有右边两个大,戴着顶介于礼帽和草帽之间不伦不类的帽子,扛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扫把的玩意,丑得像个小怪物。

丑则丑矣,有人却是宝贝的很。毕竟小怪物不是名不见经传的NPC,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魔道学者王不留行。风靡荣耀的神级账号卡周边手办无数,身价从个位数到好几位数,可王杰希自己亲手做的,全世界独一份。


王杰希说不上来看到这小东西居然还跟着方士谦漂泊流浪是个什么心情,刚弯下腰想摸摸看,结果连同背包一起把方士谦捞走了。

“你可不要想抢我的东西。”方士谦退后三米远,如临大敌瞪着他,“它可是被最伟大的魔术师开过光,不是你这种小喽啰想碰就能碰的。”

制作人无言以对:“你还留着?”

受赠者洋洋得意:“你不知道吧,能辟邪。”


他不知道王杰希当初花了多长时间费了多少心思做出这么个小玩意儿来,他带着它从五湖四海辗转到大洋彼岸,走过春夏秋冬,妥帖保管着这独一无二的馈赠,随身携带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就好像从来不曾真正远离它的主人。

一开始的确是这么细细碎碎的念头,到后来就成了习惯。他甚至可以出门不拿充电宝,但永远会把小小的王不留行带在身边。

它守护着他,然后,他也守护着他。



当初挑家具的时候方士谦已经笃定自己短期内不会成家,所有都按照单人规格购置。眼下小小一方餐桌坐了两个人就显得有些挤了,手肘膝盖时不时碰到,擦出等量的尴尬和暧昧。

菜肴精致,辅以红酒,四目相对。这情景总会让思考跑偏,好像距离烛光晚餐只差个音乐和蜡烛。

或者差心意相通的两个人。


王杰希解开两个衬衫扣子:“这里真暖和。”

方士谦瞟了眼他的锁骨,若无其事移开目光:“嗯。”

“这都年底了,外套都不用穿。”

“二月底热到十二月,适合你,没有冬天。”

“其余全是夏天?”

“对。你夏天时候来过吗?”

“没。”

“那你该来,感受感受一年到头三十多数,体验体验热带的日光强度和紫外线,绝对比你的烘干机杀菌消毒多了。”

“免了,我忙。”

“你就不能费心措辞一下再婉拒吗?比发好人卡还不走心。”

“是吗。”

“……就这个反应吗!”

“你想要什么反应,列清楚我现在给你表演。”

“王杰希看不出来啊几年没见你这个德行了……”

“你应该在夸我吧。”

“我真没有。不过你这垃圾话功力见涨啊,跟黄少天切磋过没有?”

“比不上你。”

“那是。”

“……”

瞅他那副哑口无言的模样方士谦有点小开心,哼哼唧唧:“还跟我斗,不自量力,输了吧。”


其实王杰希以前也陪他斗嘴,虽然绝大部分都是自己挑衅开头。微草刚进来的小辈们一开始云里雾里搞不清楚真相,一见他俩针锋相对就紧张,恨不得撒腿就跑撤退出战区,或者call来经历当援兵,后来就见怪不怪了,甚至对他俩的打情骂俏生出免疫机制,该干嘛干嘛。

那样不厌其烦的拌嘴,大约是王杰希唯一幼稚的时刻。

但好像又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年少轻狂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当初唇枪舌剑时候语气里纯粹的轻松愉悦,眉眼那些流转的光亮,再也见不到。


追忆往昔这件事,对于如今身份错置的人们而言总是会让情绪过于饱和。大概是想到了一块儿,两个人默契地安静下来,各怀心事,一时间只剩下金属与瓷器碰撞的伶仃声响。

王杰希在长达三分钟的沉默以后低头舀了勺汤,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夏天挺好的。”

方士谦顺着他的话嗯了一声,又低低地自言自语:“可就是太长了。”


这里的夏天太过漫长,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

炙烤着他心里那道伤疤怎么也好不了,横亘在现在和未来之间,把他永远困在无法脱身的过去。



3


王杰希放下筷子,饮尽最后一滴红酒,用餐巾抹抹嘴,接着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来:“我来这里,的确有个问题。”

还是要到这一步啊。他早知道这场自己做东的晚餐会变成鸿门宴,方士谦交叉手指相抵往椅背靠了靠,视线从菜肴移到对面人身上,再轻巧滑开。

“我不问你为什么退役,为什么离开微草。”

屋子的角落暗淡,唯有头顶一盏灯泼下明亮光辉。

“我知道你有苦衷。我不在意,那些我都不是当事人。”

他在光的暗面,好似坐在命运的审判室里。

“可有一件事我从头到尾参与了——”

终局靠近。

“为什么分手?”

悬顶之剑落下。



4


要是让十九岁的方士谦列一个讨厌的人列表,王杰希的名字定能冲上榜首。他被林杰一手带起来,林队一直是他心目中的标杆和偶像般的存在。他原本勤勤恳恳辅佐微草称霸大业,中途忽然天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新人,不仅拿走王不留行,甚至一口气挤走了队长。

虽然最后一项完全是欲加之罪,可在方士谦很多个关于微草功亏一篑的噩梦里,王杰希就是那个罪魁祸首。而这一点直接导致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怎么看王杰希怎么不顺眼。

然后呢?无论如何他们依旧是正副队长,微草的利益当然大过他们之间(单方面)的私人恩怨。他没法冷眼旁观,十九岁耗在一次一次陪着新手上路的魔道学者磨合和调整打法,兢兢业业履行一个奶妈的职责。

再然后呢?他二十岁,看见灭绝星辰在王杰希手里挥出和林杰不同的灿烂无边的光华,慢慢成熟起来的小队长绝非温和派,不苟言笑,眼神却坚定明亮。他开始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再然后他二十一岁,亲眼看着崭新的MVP怎么把个人风格摸索到淋漓尽致的巅峰,再不得不为了全队配合狠下心来封印。他在很多个深夜陪着王杰希练习,熬不住了回去歇一会儿,等到再回来年轻的队长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找来衣服给他盖,可这人一碰就醒,目光还被困意拖沓地迷蒙,抬头望着他。

方士谦的小心脏猛地一跳。

灭绝星辰。星辰灭绝。

这鬼名字。方士谦不满,他明明在王杰希的眼睛里看得见浩渺星光,百亿千亿,那么亮。



嘉世和霸图的野火烧不尽,微草还是继续在春风里疯长。方士谦二十二岁的夏天联赛第五赛季落下帷幕,他下台时候还是晕乎乎的,聚光灯蒸出一层汗,视网膜上仿佛还残留着荣耀两个大字,连应付记者的长枪短篇都飘飘然。走到后台通道总算回过神,方士谦怪叫着和每一个微草的队员拥抱、和工作人员击掌,萦绕的全是祝贺与荣光。

但好像少了什么。他的目光在满眼绿油油的微草队服里搜寻,最终在长廊尽头看到了想见的人。


比起一个刚获得冠军的队伍队长身份,王杰希一个人站在窗边俯瞰的场景,实在有点儿冷清。这时候见到方士谦,朝他扬扬手。

方士谦头脑发热了一路,居然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冷静下来。他快步走到窗边,王杰希已经转过身面对着他了,全世界的光影都掠去,只剩他们。

“来吧。”方士谦张开双臂,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没有丁点私心,“所有人我都抱了一遍,就差你了。”

全微草敢和王杰希提搂搂抱抱这种亲密肢体接触要求的,从前没有,此后再无,方士谦实在空前绝后。等到把人揽到怀里、温热的呼吸尽在咫尺,他已经有几分不知今夕何夕。

他觉得自己好像抱得太久,比该有的力道也箍得更紧,他俩就这么待在窗边若无旁人加长拥抱,在别人看来姿势也太暧昧。但王杰希在他怀里意外得很乖顺,像是示弱和妥协,又好似隐秘的暗示与回应。


“答应你的事情,我做到了。”王杰希微微弓着腰,把重量交给他,额头抵着他的肩颈轻声道。

要不是还有那么多人看着,方士谦想,要不是他不想让微草八卦比微草夺冠更早登上头条——自己大概就要忍不住亲上去了。


他早就知道了,那份作为“队友”的喜悦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再纯粹。感情悄然变质冲出理性范畴,到了几近失控的地步。

子弹高飞当放烟花。他们不在意,全都不在意。



接下来的一年荣耀里几近波折变动,荣耀外却是蜜里调油,他们差不多把小情侣在一起该做的事情做了个遍,直到最后一道线跨不过去,才想起来从来没谈过关系绑定或是主权归属问题。


第二年联赛最终主场在X市,比赛结束后所有人都因失败士气低落。临走前一天晚王杰希被方士谦带去海边散心,小时候他见过北方的海,后来也见过Q市的海,可南边的X市又有些不一样,低垂的夜幕下映着零落的星光,海风缱绻,方士谦握着他的手腕,两个人光着脚沿着海岸线走了很远很远。


然后他们停下了。那里正对着海湾最大的礁石群,看得见远处城市一线流离的灯火。

方士谦说王杰希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你不要否认我不会听的。

王杰希看着他,没否认也没承认。他知道方士谦话没说完,他等着那个但是。

“但是,”方士谦说,“这不等于能在一起。”

王杰希点点头,赞同他的想法。

“也许以后……”他咽下了后半段的设想,“但现在你是我的。”

“好。”王杰希答应得干脆。

过于简洁的回答让方士谦不满,又无从计较。他抹抹脸,还有什么要说,三番四次欲言又止,最后索性放弃了语言交流,在满天星河下吻他。

他站在原地,夜晚发凉的潮水漫过他的脚踝又退开。他不再分神,专注而温柔地回应着那个吻。

只是原本热络的一颗心,却缓缓地,缓缓地沉下去了。


他们跳过了一往情深无应答和两情相悦不自知的阶段,用不着在自怜自艾的泥潭里挣扎,坦坦荡荡一帆风顺直接走到结局。

天高路远,山穷水尽,后会无期。



5


六年前王杰希猝不及防被分了手,茫然被动,孤立无援。

六年里王杰希思索过分别的缘由,给自己找台阶,给方士谦找借口,后者自此山水不相逢的态度让答案呼之欲出,事实就在面前,可他却不敢再往前一步。

六年后王杰希后知后觉,他们都不算在一起过,谈什么分开呢。



6


和王杰希这些同家里谈判成功、万事周全的人不同,对于方士谦来说职业生涯一直是道单选题:荣耀,或者家庭。

电竞的路虽然有着方方面面的艰难,可得不到家人支持尤为痛苦。而他比叶修难上加难的部分在于,和家里为了加入联盟的决定冷战的第三年,父亲重病倒下了。他悬在钢索上,前面是深渊,身后是悬崖,哪儿也不是归路。

那段时间他挣扎于妈妈一次又一次的电话和爸爸越来越长、越来越复杂的化验单,练习时心浮气躁波动也越来越大。王杰希对他太熟悉,早就注意到,可除了提点两句从来没深究过原因。各家自扫门前雪,有些难处,再亲密的人之间也不能共享。

方士谦对自己不断下滑的状态很不满意,无奈的苦楚占据了胸腔。但他个人的私事怎么能影响到整个队伍,第七赛季近在眼前,他时不时能看见王杰希对着蓝雨那边发来的挑衅蹙眉,心疼他的辛苦,再陷入自责的死循环。

天平的两端都在倾覆,方士谦知道,他的选择题该有个答案了。


决定退役那天王杰希正为着本赛季出战名单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忌他的持续低潮。方士谦思来想去,打电话找林杰喝酒。拥有过同样的心路历程,这位前队长一定懂他如今的煎熬。

林杰听了,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走。

“打完这一季。”方士谦说,“我还想再陪他拿一个冠军。”他晃晃玻璃杯,“蓝雨那个话特多的小子实在是太猖狂了,下次见到他我一定要——”

林杰打断他把话题扯远:“你要怎么跟杰希说?”

酒液顺着喉咙淌下去,从食道一直烧到胃底。方士谦眯起眼睛:“该怎么说怎么说呗,程序照常走。”

“你真舍得?”

“舍得什么?”

“荣耀,微草,防风,还有——”

还有什么。


那晚回去已是凌晨,方士谦醉醺醺头疼欲裂,差点没被认错的保安大叔轰出去。回到寝室在床头看见个丑丑的小玩偶,有那么点儿低配王不留行的意思。旁边还有张纸条。

【近日杂事缠身,冷落卿已久,特此御赐,聊慰卿心。】

他早就知道了,外人面前不苟言笑的微草队长,其实冷幽默很有一手。方士谦一手纸条一手小人傻呵呵地笑,一边笑一边想象王杰希像个初中小姑娘躲在房间一针一线缝制的模样,笑着笑着鼻酸起来,再然后,他在妈妈那儿、在林杰面前憋了很太久的眼泪,对着小怪物全数交付,窗外雨声倾盆。


他以前觉得荣耀是他一辈子都不会放弃的事情,是他的青春、热血和梦想,是他灼灼人生起航的风帆。

可后来就那么结束了,潦草又无趣。

他离开了荣耀,离开了联盟,离开了微草。

离开了王杰希。

从大到小的序列,王杰希明明排在最末端。而他甚至没有认认真真告诉王杰希原因。

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把退役搞得云淡风轻,好像荣耀不过是个意外,完成了人生路上的一截目标自然该追寻下一个。

没有人知道他是落荒而逃。


他不清楚那算不算得上一种背叛,只知道那是一种割舍,生生从他心尖最软最脆弱的地方剜掉了一部分,痛快淋漓又无比决绝。

他把一切告诉林杰的时候是笑着的,没有眼泪,没有动摇,没有后悔。

他说我连王杰希都能舍得。

我还有什么放不下。



7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8


王杰希从公司门口出来,看见那辆眼熟的银灰色卡宴等在那儿。这两天下雨,降了点温,天气预报摇摇晃晃悬在十来度,冰咖啡换成了热的捧在手里,热带迟缓的冬天终于要到来。

他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熟门熟路把咖啡往杯座里一搁,系上安全带后往椅背一靠,闭上眼睛揉着眉心。

驾驶座的人看他一眼发动车:“事儿都办完了?”

“差不多了,再让总部那边交接一下就行。”

“忙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准备把你调过来呢。”

“承你吉言。”

“嘿我说你不跟我抬杠会死啊?”

“我这不是在感谢你么。”

“嘁,一点诚意都没有。”

“怎么表现才算诚意?”王杰希睁开眼瞟他,“你说说看,我考虑一下。”


方士谦突然捞到个杰希报恩的好机会,不用白不用,他思来想去:“你来这第一天去的我家,我给你烧的饭。今天不如就换过来。”

王杰希权衡了下自己好像没吃亏,方士谦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答应了。


他在这儿待了一个星期,方士谦就地陪了一个星期。方士谦这人向来随意所欲,高兴跑去蹲点接送他上下班,不爽了一连几天没个影儿。

王杰希住的地方离海边不远,稍稍远眺便看得见朦胧的海岸线,他住的楼高,近海的那一边窗户玻璃上还留着去年台风时留下的裂纹。这房子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闲置着,王杰希只有冬天才会过来,十月份在家接到物业的电话吓了一跳,可惜那短时间太忙,没法抽身查看。

也不知那时候要是来了,能不能再见到方士谦。他这些天想了很多东西,以前的,现在的。如果那天换了一辆网约车,如果那天他直接叫了机场等候的的士,如果他拒绝了第一天方士谦的晚餐邀约,如果……

可重逢这种事,是没办法预知、也不能简简单单定论出好坏的。他开导自己,一切都是天意。

虽然这天意也不是真的能指引他从此以往的命运。


他十几岁见过了北边的海,二十岁Q市和X市,如今又是最南端。这儿的海和北方完全不一样,万里晴空下碧波荡漾,美得惊心动魄。他们从下午呆到晚上,黄昏落影一寸寸扫过地板。

王杰希擅长很多事情,可惜厨艺实在不是其中之一,到最后还是方士谦亲自上阵才勉强把只剩一半的新鲜食材和锅碗瓢盆从王杰希手里抢救回来。他们吃得清淡,扫尾结束后一人一杯啤酒在书房的飘窗上对坐看月亮。


王杰希把靠垫枕在腰后:“我都不知道你还能这么有情调。”

方士谦嗅嗅黑啤的麦芽焦香,灌下一大口:“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王杰希微妙地叹了口气。

方士谦晃晃易拉罐:“说说你吧。”

“说什么?”

“你自己。这些年。”

“没什么可说的。”

“真的?”

“真的。”

“跟我打太极呢这儿。”

“没有。”

“一年三百六十五,六年几千天。你开启单曲循环了?”

“日复一日,没什么差别。”

“不谈恋爱?”

“……不谈。”

“嚯,难不成你还一直都是一个人。”

“对。”

“为什么?”

“没有原因,不想而已。”


方士谦不相信,结果抬起头看见王杰希正望着自己,居然笑微微的,眸子里淡淡的华光流转,亮如星屑。

他莫名觉得呼吸变得急促了些。

自再遇到以来他一直骗不了自己,对这个人动心那么熟悉那么容易,八年已过,却恍若昨日。


易拉罐磕在飘窗上时用力过猛,泡沫混合着残余的酒液顺着杯壁淌下来,在纯白的毯子上泅出一小片深色水渍。

方士谦欺身上前,把王杰希拢在自己的阴影里。

“杰希。”

他叫他的名字。

“……不要拒绝我。”

明明动作上是主导和强势的那一方,可他嗓音里掺上了近乎卑微的乞求。

“当年我欠你的,现在都还给你。”

王杰希不迎合也不拒绝,表情纹丝不动,好似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


他在他的肩胛处一下一个吻。轻柔得像羽毛,可落在皮肤上烫得他忍不住哆嗦。然后是另一个。

然后是……又一个。



他们相识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如此靠近过。

他在情潮里浮浮沉沉一整晚,到最后肉体的欢愉已经不再鲜明,只有精神上被锤炼出和痛苦等量的麻木。

汗珠从鼻尖落下。他阖上眼睛,还有几缕薄薄的光。


王杰希在颠簸的浪尖和暗涌里想起很多事情来。

第一次见面时恨不能具象化的怨怼,到后来不情不愿拨出点儿信任,最终又是怎么完完全全交付真心。

训练室里不能吃东西的规矩是祖上流传下来的,但王杰希胃不好,高强度的训练是个负担,方士谦总偷偷摸摸给他塞点小零食。直到有一天他自己也忍不住了带了周黑鸭,满室飘香,神不知鬼不觉的爱心便当情趣终于葬送。

他从小就怕冷,入了冬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可方士谦偏偏在雪天里把他拉出去,死乞白赖打雪仗,在他蹲下来搓雪球的空档偷袭,然后把人拦腰抱起来转几个圈压在雪地上。脖子里被灌了雪的王杰希恨得牙痒痒,抬腿毫不留情踹他。

夏休期乐此不疲往各种城市海边跑,不去著名景区,光找无人沙滩,入夜以后万籁俱寂只剩潮水来去,方士谦找到一只旧渔船,把他拉上去,两个人躺在里面接吻,天上一轮弯月。

鸡零狗碎,凡此种种。

遇见,相爱,再分开。


很奇怪。王杰希想,我明明都忘了。

可他现在才发现所有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都记得那么清楚,已经刻在了他的骨血里,成为再不能摒弃的一部分。

——原来方士谦是他的烙印。



9


平安夜那天他们去看电影。南国的冬天当然是等不到雪的,不过圣诞气氛倒是一点儿也不输真正的下雪天。他们特意避开了出行高峰,毕竟两个人在荣耀也算是叱咤一时,别引来什么麻烦才好。结果去的时候只剩午夜场了,大片喜剧已经结束,两个人站在五颜六色的圣诞树下对着网上的简介和打分挑挑拣拣好半天,才定下来。

很小众的文艺片,带了点儿悬疑色彩,低调中不失骚包,非常符合方士谦的气质。这话得到被评价者的不满,方士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以为你就不是这种人?咱俩一明一暗,半斤八两。”

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对于那晚发生的事情闭口不提,仿佛真的只是时间倒带的插曲补全,回溯逆行,不会对当下产生任何影响。


电影到三分之二,女主角终于从一本本无名氏寄来的书中走向现实,重逢了昔日的爱人。温柔和缓的浅蓝色调里,天空飘着雪。

方士谦在那一刻,忽然很想看一看王杰希。

旧爱相逢,故梦再温,破镜重圆。这样相似的场景里,王杰希在想什么呢?


王杰希的左手就搭在扶手上,影院里太过晦暗,方士谦心念一动,把自己的右手覆上去。明明暖意充盈,可那人的手凉得吓人。

那是一段长达十分钟的寂静,方士谦心跳如擂鼓,七上八下百转千回,细小的气泡翻滚着沸腾,全是割不断的红尘杂念。直到王杰希不动声色轻轻抽回手:“我去下洗手间。”

方士谦说好。

他觉得有什么就要到来了,而他的预感总是会成真。但他没有挽留。



等了很久很久去洗手间的人都没有再回来,倒是等来一条短信。

【抱歉没和你说,订了凌晨的机票,有事先回去了。

谢谢这些天的招待,圣诞快乐。】

三言两语,公事公办。

他什么都没有问,可他知道这就是王杰希的回答。


方士谦被黑暗里屏幕的亮光刺激得眼眶发酸,揉了揉太阳穴,好像灵魂已经被现实劈成两截,一半心如刀绞,一半冷眼旁观。

电影还在继续,一步步挖掘到真相的妻子周全在前夫与如今家庭之间。

主角们为谜题奔行一生,可她等了那么久,最终也没等来自己要的谜底。


曾经方士谦路过很多分岔口,行过很多独木桥,做过很多单选题,他一直都在寻找自己的答案。现在他知道了,王杰希就是他的答案。

可惜这个答案来得太迟太迟,已经不再正确。



手机屏幕明了又灭,时间流速变得愈发迟缓。方士谦一个人坐在那儿,慢慢地,慢慢地看完整场电影。散场的时候影院灯全亮了,所有回忆和思绪渐次黯淡归于无澜。

三三两两的人从身旁走过,他在角落里没有抬头。一锅粥的情绪沸反盈天,嗓子不知怎么的痒得要命,他捂住嘴咳嗽,那一点点痒却怎么也止不住,咳得声嘶力竭喉咙肿痛,惊天动地又悄无声息,咳着咳着,忽然掉下泪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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